标畔手记

记忆中的味道:乡间炸年货攻略

发表时间: 2025-01-24 15:24

记忆中的味道:乡间炸年货攻略

山东省莒南县南部那片丘陵山地,过了小年,曾经忙年中最重的一件事儿,是炸年货。

之所以要炸年货,是因为炸的东西吃起来更香。在缺油少盐的年代,一年里清汤寡水吃着,东西油炸之后,更有油水。那时有这样一种说法:油炸的坷垃,也是香的。

之所以要炸年货,是因为备下的年货太少。虽然绝大多数家庭,为了年前年后的待客,为了眼巴巴盼年的孩子,几乎会拿出所有的积蓄买年货,但太少的积蓄换不来多少东西。那时有这样一种说法:肉不够,面来凑。用面一裹,用油一炸,待客的菜量就增加了几倍。

之所以要炸年货,还有一个原因,是怕东西放坏了,炸的东西能放更长的时间。那时没冰箱,临近过年时,如果气温偏高,买来的年货会放不住的。

炸好的豆腐丸子

炸年货前,先准备年货。

要做豆腐。泡黄豆,上磨推黄豆,做出十几斤豆腐来。那时,能改善一家人生活的,能让老人孩子吃上口更好东西的,除了鸡蛋之外,便是豆腐了。人们在田埂、路边,在石头缝里,春来后种下黄豆。收来的黄豆,用在平时换豆腐,用在年前做豆腐。

那时,平日里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豆腐的人,叫卖声中,只有“豆腐”,没有“卖豆腐”。买卖是要用钱的,要是喊出“卖豆腐”,是少有人过问的。因为农民间的买卖,除了赶集,基本上都是以物易物。用黄豆换豆腐,用地瓜换大米,用地瓜换粉条,用地瓜换碗碟,用地瓜付工钱。其实,我很小的时候,人们间交易的大小与贵贱,可以说是以多少斤地瓜为标准的。

要买猪肉。长大后,我一直想知道,人们在这片丘陵山地间落户后,最普通的人家,过年时会买多少猪肉。时和年丰,卖点粮食,喂些猪鸡,手头有点余钱,从年集的猪肉摊上,便能买上几斤肉。年景不好,好点的家庭,还能买一两斤肉;差些的,大年初一早晨想吃顿肉饺子,都是件天大的事儿。

过年时,能用得起牛羊肉待客的,少之又少。我出生赶上了好时候,从我出生起,整体农民的日子,是一年比一年好过。到我十多岁时,我们家过年已经开始用牛羊肉待客了。那时我的父亲,不管是在村里,还是在亲朋中,都是个挺有面子的人。

我小的时候,是生产队时期,一切皆姓公。每个生产小队养着一群猪,过年了,杀一上头,一口人分一二斤猪肉。后来口粮也就是地瓜收得多了,村里人不用再饿肚子,每个生产小队都养着一大群猪,年前每个小队杀两三头猪,一口人能分到四五斤猪肉,那年过的,可以说油水十足。

豆腐脑

要杀鸡。院子里的七八只鸡中,不下蛋的公鸡,下蛋少的母鸡,都可以是被杀对象。养鸡的最大作用,是为了鸡蛋;用鸡来待客,只是过年才有的事儿。

要买鱼。那片丘陵山地,离海的直线距离,只有一百多里地,年集上是有海鱼卖的。年集上的海鱼,主要有两种,鲜刀鱼和咸鲅鱼。能买几条刀鱼、一条鲅鱼过年的,都算是大富之家。

买不起海鱼不要紧,可以买些河鱼。过年了,自家人不吃鱼可以,但除夕那天上坟,初一那天敬天,鸡鱼肉必须都要有的。

过了腊月十几,就有人开始破冰逮鱼。在那片丘陵山地里,冬天没多少水面可供鱼儿越冬,可向南翻过一片群山,便到了江苏省的地界;在江苏地界走不多远,便进入平地,那里河汊汪塘多。几个年轻力壮的人扛着扁担、推着车子,来到那些平地的河汊汪塘里。

逮来的多是一拃来长的小杂鱼,拿到年集上,能卖一两毛钱一斤。我小时赶年集,鱼摊是必去看的。我曾经蹲在鱼摊前,看众多买鱼的人,最少的只买三四两,多的要买三四斤。绝大多数的人家日子过得不穷不富,会买一两斤鱼。

杀鸡过年。

最先炸的是鸡。

过年杀鸡,杀鸡过年。一只鸡的大小,与过年要待几拨客人关系不大。反正,年前年后,招待姑舅姨之类的客人,上坟祭祖,摆案敬天,用的都是同一只鸡。

如何用好这只鸡,是有大学问的。除了亲戚极少的人家,没人会把一只鸡剁成大块去炸的。用刀切下鸡身上的肉,再把肉切成块。块的大小多少,便是道数学题了。重要的客人来了,必须有鸡。数一数有多少客人会来,一个客人,需要六七块炸鸡,再加上坟敬天,就知道自家那只鸡的肉,是要切成多少块了。

总有人不会算账,总有人把账算错了,或者意外多出一拨客人,炸鸡块数少了,那就每次只用五六块甚至更少,炖的时候多放些粉皮或粉条就行了。也因为如此,每个买年货的人,粉皮摊和粉条摊都是要去的。

舀一瓢面,在盆里和成糊。铁锅里的油开了,用筷子夹块鸡肉,伸进面糊里,让其尽可能地多裹些面。一块比花生米大不了太多的鸡肉,这样炸出来,就成了大大的一块。

孩子围在一边转悠,闻着满屋子的香味。用筷子夹起盆里的一点面糊,放在油锅里一起炸,炸好了放在一边凉凉,拿给孩子吃。很少有孩子会因为炸鸡里没有鸡肉而哭闹,因为太多孩子没吃过真正的炸鸡。

孩子吃着炸面团,认为这就是炸鸡,一脸的高兴,因为吃起来确实很香。这让孩子知道,盼了那么长时间的年,终于快来到了。

正在晾晒的粉皮。

炸完了鸡,用同一锅油,加进些新油,炸肉

纯瘦肉炸了不香,半肥半瘦的肉最合适。在那个年代,同样的价格,谁买肉都想买肥的。一个杀猪的,走到哪里都有人打招呼,是因为打招呼的人想再去买肉时,能买到更肥些的猪肉。

那时,不管是从年集上买来的猪肉,还是从生产队分来的猪肉,都有三种基本吃法:大部分在腊月廿五六煮熟了,连汤带肉盛在一个大瓷盆里,每次做菜时切下一小块,再舀点肉汤,这样更省柴草;小部分留作生肉,用来包饺子;很小一部分做了炸货

猪肉切成长条,小手指粗细,肉多时像大人小手指,肉少时只能像小孩子的了。同样是裹上面,在油锅里炸。要一块块地放进去,以防沾连在一起。

如果肥肉多,还有一种炸法。把几乎纯肥肉的猪肉切成又宽又厚的片,裹上面,在油锅里炸熟就行,不炸出肥肉里的油。这种炸法,炸出来的每块都很大,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才舍得用。

其实,大多数情况下,客人一人来做客,主人一人来待客,桌上喝酒吃饭的就两个人。拿出四块这种炸肉,再放些粉皮、白菜,在锅里一炖,盛一大碗。

主人殷勤劝菜,客人只夹粉皮、白菜。等客人说“我用好了,你慢慢吃”时,碗里还会有两大块炸肉。主人吃掉一块,是因为主人不吃,客人是不会先吃的。

卤水豆腐。

炸完了肉,同一锅油,加进些新油,再炸丸子

炸的是什么丸子,完全看所备的年货。而丸子的主要原料,是豆腐。

杀的是个头大的鸡,不把鸡身上的肉完全切干净。把鸡骨头连同头爪,放在洗干净的磨顶上,让家里十来岁的孩子,用铁锤一下下将其全部敲碎。

我小时干过几次这种活。铁锤一斤多沉,两手握着锤柄,站在磨盘边敲上一个来小时,直到所有骨头都被敲成粉,吃起来不会硌牙。

敲好的鸡骨头放在一个盆里,拿来一大块豆腐放在盆里,用手翻来覆去抓,直到两者均匀了,再团成一个个丸子。

鸡太小,家里又没有半大的孩子来敲鸡骨头,便炸肉丸子。切下一块纯肥肉,剁碎,混到豆腐里,炸成肉丸子。这种丸子里肉的多少,完全看家境孬好,还有招待的客人多少。

实在拿不出肥肉来炸肉丸子,便炸真正的豆腐丸子。因为用油炸过,纯豆腐丸子吃起来也是挺香的。

肉不够,豆腐凑,在炸年货时得到了充分体现。这种体现,还在做菜上。客人来了,饭总不能再是地瓜或地瓜干煎饼,有已经烙出来的麦煎饼和蒸好的馒头;菜总不能再是白水煮白菜,菜里总要放点更好的,比如猪肉,没那么多猪肉,就切些豆腐放进去;肉实在太少,或者客人不那么重要,就只在白菜里放些豆腐,客人知道主人家里穷,或者明白自己的身份,绝不会说三道四,因为他也是这样待客的。

河鱼。

炸完了丸子,同一锅油,加进些新油,最后炸鱼

家境不好的,买上半斤小杂鱼,用面一裹,炸出一捧来。这些炸鱼不会用来待客,量太少了。上坟时,拿出一半,加点水在锅里一炖,连汤带水正好半碗。大年初一敬天时,拿出剩下的一半,加点水在锅里一炖,连汤带水正好半碗。

过年了,虽说年年有“鱼”,可家里穷,人可以不吃鱼,但上坟时不能没有鱼,要对得起祖宗;敬天时不能没有鱼,要感谢老天在过去的一年里给自家带来的丰收,希望老天在新的一年里能给自家带来更大的丰收,虽然贫瘠的土地上,这种丰收只在希望中。

家境好的,买上几斤小杂鱼,裹上面炸了,既可以待客,也丰富了自家的年夜饭

条件最好的,买一两条大河鱼,切成大些的块,裹上面炸好。客人来了,除了一碗鸡一碗肉还有一碗鱼,再加一碗豆腐,四个菜一大桌,那真叫体面。

我们家不用买河鱼。我小的时候,每年到了腊月廿前后,父亲总是和几个叔一起走到江苏去,在那里的河汊汪塘里逮几天鱼。逮来的鱼,除了留够自家用的,全拿到年集上卖掉,再用卖来的钱买些年货。也因此,我们家过的年,并不寒酸。

我们家炸的年货中,当然最多的是鱼了。只要不怕破冰下水的刺骨寒冷,逮鱼又不用花钱。

最后炸鱼,是因为炸完了鱼的油有腥味,不能再用来炸别的东西。这种油,等过完了年,自家炒菜或炖菜就用了。

我小的时候,每年过年,父亲炸的年货,能放满一个大草筛。在村街上玩的我,回到家中,母亲拿一块刚炸出来的鱼给我。我会拿到街上吃,馋得别的孩子直咽唾沫。

那时的孩子盼年,因新衣而盼的,少之又少,过年能给孩子买件新衣的家庭,全村没几家。盼年,是因为过年有好吃的,哪怕买来的年货,主要用来待客,可绝大多数客人下筷子时知道轻重,每个碗里的菜最多吃一半,留给等着的孩子。

家里来了客人,不让孩子上桌,不是父母不心疼孩子,而是能端上桌的菜太少。孩子上了桌,管不住自己的筷子和嘴,不等客人动筷,桌上的菜就会剩不下多少了。这不是山里人的待客之道。

现在,孩子不会再那么盼年了,新衣服随时可以买,好吃的天天有。成长中没了对过年的期盼,让他们长大后也少了份深刻的记忆。

现在,在那片丘陵山地间,为过年而炸年货的人,越来越少了。冰箱里一年到头有肉有鱼,谁家也不再缺待客的菜。只有上了岁数的人,会在年前炸些年货,一来这样更有过年的程序感,二来也是想吃口小时吃过的味道。

(大众新闻·农村大众记者 孙成民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