标畔手记

从年根里出发:追寻生活的根源与意义

发表时间: 2025-01-25 14:55

从年根里出发:追寻生活的根源与意义




年根里



瑞雪迎年,再过两天就是除夕。恍惚间,时光的列车又要进站,回到老话里的年根里。每到这时,我常有一种错觉,好像过到了岁月深处,所有人从这里出发,又要回到这里。

冬日里,天总是阴沉着,常常早上起来,就像又到了黄昏。天黑回家,回来的不光是孩子,还有平日里见不到的身影,把各家各屋挤得满满当当。有的人家会住不下,不得不向别人家借屋借床。

隔壁二妈家有七个孩子,平日里在外上学、教书、工作,还有嫁出去的。到了年跟前,或单或双,有的还拖家带口,一股脑走进那个小门,真不知他们在里面如何安身。后来才听说,他们家那口大锅根本不够吃,每顿都要做两锅饭。对门的三伯家,有八个儿子,把三妈累坏了,常年爬在屋前的门板上。大儿子当兵去了新疆,转业安置在当地,娶妻生子。那里地多人少、物产丰富,日子过得宽裕,偶尔会寄回来瓜子、果脯和肉干,大包小包,每次都会轰动全村。张罗了三年,他们终于要回来了,全村的人都在盼,三妈却着急,东拼西借,倒腾出两间屋子。里里外外打扫干净,再从本家的新媳妇处,借来两床新被褥。


从小村里走出去的,不是每年都能如愿回来。遇到一个大年,很多人像约好似的,一起回来。那个时候,看着满街道的人,你会觉得人其实也像树,不停地开枝散叶,从一个大家族分出多个家庭,再从一个家庭分出更多门户。我们村几百户,只有一户外姓,是一个婆婆招来上门女婿,人家把自己的姓带了过来。小伙伴们在一起神聊时,常常觉得,上百年前,我们说不定都是一家人!

分房另过的两口子,才过了几十年,就派生出十几口。他们当年寄身一间小房子,为了孩子,不停地打拼,好不容易扩成一个小院,如今又挤不下了。大人为此发愁,孩子们也着急。情急之下,不断有人向外走。我能记事时,除了外出当兵、招工、嫁人或者入赘,已经开始有人进城打工。好出门不如赖在家,稍有条件的,尽量会把孩子们盘在家里。飘在外面的,无论过的好坏,过年回家,天经地义。还不少人,宁肯平日在外省吃俭用,过年回家也要图个场面。

回村的人越来越多,街道上却越来越冷清。那些平日里“卖”在街道上的男人,有的垫猪圈、清厕所,有的收拾院子里的烂东西,有的劈柴砸碳,有的帮忙扫屋架线。女人们平常窝在家里,忙完三顿饭,还得给全家纺线织布做衣服,顾不了更多,也不敢随意翻动家里的那些乱零碎。有了男人搭手,她们高兴了,嗓门也大了,呼儿唤女,指使他们干着干那,俨然成了一家之主。孩子们这个时候不用上学,不用做作业,还能盼来好吃的、好穿的,自然高兴。也许,就从那个时候起,年已经种到他们心里,不断生根发芽,成了过好日子的大盼头。


屋子洒扫停当,平日里收起来的老先人像会取出来,与灶婆灶爷的放在一起,共同接受香蜡和贡品的供奉。老先人的像多是画的,黑白之间透着年代感,常常让我想到旧社会,想起我们的来时路。奇怪的是,灶爷竟然也会放假一周。“上天言好事,回宫降吉祥”,隔壁二哥帮我们写这两句话时,煞有其事地告诫,灶爷管着一个家,平日里你做什么说什么,他都记着,到了年底,要回去给玉皇大帝汇报。从那以后,就算一个人在家,我也不觉孤单,觉得额爷额婆,还有灶爷灶婆在某个角落里看着我。感念他们的恩德和辛劳,过年时,大人会天天敬着他们,每顿都要首先盛一碗新饭,毕恭毕敬地放到他们的跟前。

没有春晚的年代,很少有人能熬到子夜。除夕的红灯和蜡烛摇曳中,吃过有肉有菜的年夜饭,全家人坐在烧炕上、挤在灶火边,拉着家常,却照例会在九十点时散去。一觉睡到新年里,我一直没有跨年的感觉。只知道,大年初一,鞭炮一响,头门一开,就会有亲戚上门。

我的两个姑姑嫁到邻村,两个姑父吃过早饭就会来家里,坐上一会儿,便着急去走其他亲戚。送走他们,父亲会带着我,去他舅家、他姑家,还有其他我搞不懂的老亲戚。初五之前,晚辈看长辈,初六之后,长辈给晚辈送福。有些亲戚平时不走动,过年时才会出现。那时流行亲上加亲,亲戚套亲戚,来的人多了,常常搞不明白,谁是谁的谁,为啥而来。不过,迎来送往多了,我就知道自家有多少亲戚,明白谁大谁小,学会待人接物。


除了团圆走亲戚,过年还是一场全民狂欢,大人小孩各有各的玩法。村子里的锣鼓从腊月里一直敲过来,从早到晚,几乎不断。一茬接一茬,老的敲完大的敲,大的敲完小的敲,村里很多人都会敲打几下。女人平日里最爱拉家常,高兴时哼哼歌,过年时却会“偶尔露峥嵘”。从虎大妈伛偻着身子,从别人身边经过时总是悄没声息。那时会把手插进口袋,手心里一边揣着一个颜料包,见了有喜事的就往人家脸上抹红,见了爱开玩笑的就给人家抹黑。大姑娘小媳妇会结伴到村口去扭秧歌、跳大绳,有的还会嗨嗨唠唠唱自乐班。

有一天,母亲半夜才回来,回来还睡不着,兴奋地跟我的姐姐们嘀咕了一通宵。村里每年都要立起大秋千,平日里被男人、孩子把持着,那一晚成了妇女的专场。她和邻居的嫂子们,盼了几年,终于鼓起勇气,疯了一回,竟然还能踩到房顶高。

盼啊盼,盼着过大年。真盼到了,年也就快完了。日子不经过,过年时大人们都喜欢说这句话。可是,平时又会抱怨,日子过得慢。日子一天天过着,一去不复返,不会像轮子一样,甩出去又转回来,一圈又一圈。只是,漫长的一生,人们喜欢分出好多段,给每一段都按个好盼头。一年一度,不长不短,带着各种盼头,回到年里,再从年里出发。千百年这样过下来,年让日子长出了根儿。


此图为岳平易老师的画作